2013年5月30日 星期四

我們的幸福時光



  你感到幸福嗎?是韓劇中,男主角經常向女主角說的對白。

  一段感情,需要雙方同時感到幸福,才算美滿。韓國小說《我們的幸福時光》,擁有一個完美的書名,儼如一段公主與王子的棉花糖故事。可是,如果你的想法是這樣的話,你便捉錯用神了。

  《我們的幸福時光》的作者,是因《熔爐》而人氣急升的南韓女作家孔枝泳。《我們的幸福時光》是她的更早期作品。孔枝泳在《熔爐》內,大數南韓社會的陰暗面,荒唐的法律制度,偽善者的卑劣行為,性罪案受害人的慘痛,都是控訴的元素。《我們的幸福時光》講述一位棄世的名門冒牌女教授(維貞),碰上一位卑微的男死囚(允秀)後,逐漸相互瞭解對方,明白人生的無奈,繼而釋放了各自心中多年不能解的結,學懂寬恕和道歉,一起共度一段幸福時光。這是求生不得的允秀,跟位求死不能的維貞,一個甚為戲劇化的煽情故事。當然,孔枝泳對幸福給了一個非物質的心靈定義。我相信,如孔枝泳的介紹,小說裡在不少情節,特別是允秀的案件,應該是真的。可是,小說故事的堆砌味道很濃,像《我們最幸福》一樣,文筆和敍事結構,都精彩到近乎完美。太完美其實也是一種瑕疵。

  這不是說《我們的幸福時光》沒有閱讀價值,孔枝泳一樣藉小說帶出很多不同的話題,跨代貧窮、家庭暴力、大家族內的冷漠、年幼女性被性侵犯、不尋公義的法律、虔誠信眾的虛偽。孔枝泳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社會派作家,敢於寫出社會的真貌。孔枝泳為維貞和允秀黑暗人生,找到一段幸福時光,但這些其實都不算是小說的重點,孔枝泳最想帶出來討論的,是死刑的存廢,以及寬恕的意義。

  死刑被人看成一些罪行的合理判罰,但其實這也是最暴力的一種懲罰方式。一個健康的人,需要受到被剝奪生命作為刑罰,只能視為以暴易暴。殺人既然不對,為何去殺一個殺了人的人是對?負負不一定得正,這是孔枝泳的觀點。在西方的自由民主國家,英國已廢除了死刑,美國仍然執行死刑,可見死刑本身是一件受爭議的事情,沒有單一指標。而數據上,也看不出死刑的存在,跟社會嚴重罪行的減少,有甚麼正面關係。既然亡命之徒已是亡命,死刑本身也不足以構成甚麼阻嚇。

  死刑的存廢問題,實際上要談的,是一種態度:是寬恕,還是以暴易暴式的懲罰。寬恕本身是一種很難養成的修為,就一些非常重要問題的過失,妻子不一定可以原諒丈夫,子女也不一定可以原諒父母。何況要受害人或親人忍住悲傷,接受犯事者的親身道歉,實在不易。基督教信眾是否可以靠宗教的信仰,來淨化心靈,接受不幸,交出一份善的寬恕,也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話題。雨果認為可以,他在《九三年》裡,寬恕了最終行善救人的魔頭朗特奈克。但韓國電影《密陽》強烈和嚴肅地表態,不願接受基督教教化下的寬恕,那只是一種偽善,箇中充滿反基督教的味道。

  孔枝泳在小說中,選擇避重就輕,沒有塑造做一位聖人般的受害者家屬,推銷給讀者。孔枝泳倒以天主教修女和神父的角色,加上維貞對允秀的感情,來帶出對犯事者的寬恕,算是一種意識灌輸。孔枝泳在《熔爐》裡,文筆上也非常針對那位犯了駭人風化案的基督教校長。把兩部小說合拼一起看,孔枝泳恐怕是一名梵蒂岡的信徒,她對基督教的評價,並不怎麼好。但這無損孔枝泳對寬恕的態度,那絕對不是《密陽》般對基督信仰的壓惡,而是雨果那樣充滿無限的愛心。只有那樣,人才會找到幸福時光,這是孔枝泳在《我們的幸福時光》最深刻的話語。


  但人要完全走進寬恕的空間,可不是這部孔枝泳的小說,能夠完成的任務。畢竟,寬恕是很難養成的修為。

巴黎的魚樂



  微微雨在撲,滿街給輕薄……遺忘我暫借,濃烈熱咖啡……借一杯去放浪,借一刻去懶洋洋……人墮進這巴黎感覺……

  伴我獨自一人走入巴黎,是林憶蓮的歌聲,和一台擁擠的火車廂。之前從未到過巴黎,初次到步,總有點29+1裡面,黃天樂釋放自己的冀望,想像片片忘我的情懷,感受從未呼吸過的空氣。電影Before Sunrise裡的Ethan Hawke,在優雅古典的車廂,浪漫地遇上坐火車前往巴黎的Julie Delpy,本是一道不錯的童話劇本。可是在2013的時空,身旁出現的,是一位強國的經商者,手中不是拿著小說,而是談生意的電話。詩情畫意跟庸俗市井的距離,原來並不遙遠。想像跟現實,永遠都不一樣。

  巴黎街頭,也盡是雙手抓滿戰利品的遊客。林林總總的包子、服裝、化妝品,成為巴黎更實質的標記,眾人追逐的品味。微涼的雨粉,街頭的咖啡,伸懶腰的奢侈,不再變得吸引。在塞納河畔漫步,一覽古典的建築,走入莊嚴的教堂,恍惚成為時間的阻礙。金融時代主導的世界,是鈔票能夠反映的價值,消費主義聖徒的天地。沒有價格的東西,就像一文不值,沒人懂得欣賞。買下850歐元的包子,大家理解鈔票下的意義。徒步走進850年歷史的巴黎聖母院,卻不是人人都感受到當中的人文價值。她見證過路易十四的靡爛、法國大革命的震撼、雨果感人的筆觸、拿破崙的專橫、白遼士浪漫的幻想、二次大戰的悲痛、奇斯洛夫斯基的飄逸。一個充滿經歷的地方,才擁有令人著迷的個性。巴黎令人愛上,不應是一道被扭曲的物質價值。

  用背包內魚眼鏡拍下今天的巴黎,倒是另一種有趣的風味。魚眼鏡帶來獨特的畫面,和扭曲的線條。一個變了樣的巴黎面貌,或許令人感到陌生,但魚眼鏡下的陽光,景物下的文化氣息,味道沒有改變,視野變得更震撼,讓人從更寬敞的角度,看到更完整的景致。一些平常看不到的感覺,也可以浮現出來。避開扭曲線條下的錯覺,來看巴黎的文化氣息,其實是一道樂趣。一氣呵成的羅浮宮連水池和玻璃金字塔,凡爾賽宮的客廳,塞納河的水和橋,不規則的三岔路口,香榭大道的街燈,牆壁上的塗鴉,到處發佈和平的白鴿,各自散發不同頻譜的魅力。這才是我所喜愛的國度。

  回程在戴高樂機場的櫃台,見到一位年輕俊男,帶著兩個巨型行李箱,一件手提行李,三隻飽滿的紙袋,跟機場職員討論每公斤43歐元的超重行李費。其實,縱使超了50公斤,也不過區區二千多歐元的額外運費,相信只是戰利品價值的冰山一角,不值得動真氣理論。兩手空空的我,揹上背包,輕輕鬆鬆走到候機室,慢慢欣賞拍下的照片,魚樂一番。耳塞的音樂,是白遼士的Symphonie Fantastique。同樣的樂章,變了奏的旋律,扭曲了的所愛,是白遼士的傑作,也我今番的收穫。


  這才是色彩豐富的巴黎。


























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從隆科多說到洪秀全與譚嗣同

  一位友人日前問我,為何近來在博客文章裡,少談了政經的東西。其實,想說的,早已經說過,像世間已無張居正還去光顧毛澤東?》兩篇舊文,在近日的政界和坊間,可謂有其應景之處。投鼠忌器的官僚,階級鬥爭的旗幟,各自佔據不同的角落。社會的精力就這樣被耗盡,一介平民又可以怎樣。多掀一下書籍,回憶一下歷史,笑看江湖,心情更覺寫意。月前,談到《甄嬛傳》時,提起隆科多、年羹堯、鰲拜、和珅,那刻是劉夢熊事件爆發的時候,借題發揮,慨歎政治的現實和黑暗,也嘲諷恃寵而驕者的愚昧。歷史總是那麼遠、這麼近,隆科多、年羹堯、鰲拜、和珅等諸公,又似若隱若現地紛紛走上今天香港的舞台。歷史,很不幸地成為一段段不斷重複、而又無人讀懂的段落。一些學者近日談論到張震遠的離職,會影響政府管治威信,實在有點阿媽是女人的口吻。若從鳥瞰的角度看歷史人物的起起落落,隆科多和年羹堯的垮台,不過是一種人性發展的必然經歷而已,或許是一些人的鹽醋,對大格局卻無足輕重。那些學者的兩毫子觀點,不單膚淺單調,也毫不具啟發性的視野。

  清史人物眾多,其實還有不少歷史故事,值得人們咀嚼回味。洪秀全和譚嗣同,同是清末時期的革命者,可惜皆是身敗垂成。很多學者研究洪秀全,源於他跟楊秀清創立的太平天國,有基督教的背景,也是中國歷史中,唯一的神權合一組合。以宗教、道理、平等來挑戰腐敗的清室政權,是很具使命感的口號,也獲得當時人們的一呼百應,甚至外國人也有意扶植這個有基督教背景的政權。從事後回看,洪秀全的失敗,在於政權內的鬥爭弒殺,成功後的貪圖逸樂。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太平天國只有破,而不能立,這是管治上的致命傷。清室固是腐敗無能,但把原有的政經系統砸碎後,一套有效的新系統無法製造出來的話,政權幾乎肯定無以為繼。這也是農民革命大抵的收場,陳勝、吳廣、張獻忠、李自成走過的道路。革命、造反是很性感和公義的口號,但要取得最終的成功,還是需要找出一套大部份人認同的理念。推翻專政腐敗是必然正義的行為,但行事者是否正義,又是另一回事。打倒東方不敗的任我行,他真的就是正義嗎?洪秀全真的如他所說,是神的兒子,為世人帶來太平天國嗎?讀懂歷史,根本不會為崇高正義的政治口號動容,那些錯信了洪秀全的人,只好怨自己倒霉。

  相對於洪秀全,譚嗣同及他的黨友,選擇在建制系統內謀變革,是另類的嘗試。他有改革圖強的口號,完整的維新政策,可惜他和光緒的豪賭也是失敗了。簡單而言,是政策變得太急,觸動了既得利益者的神經。譚嗣同願賭服輸,不學康有為出走,捨身成仁,以頭顱和鮮血喚醒世人,實屬大勇的所為。譚嗣同情操高尚,被捕後從不作無罪的喊求。有罪與否,在於歷史的評價,不在於一紙罪狀,這是真君子的胸襟。挑戰守舊和專政,根本就不可能乞求人家接受自己無罪,那是小人物的懦弱行為,不值一曬。在今天的歷史評價,光明磊落的譚嗣同已經找回他的地位,他頭顱的價值也遠比康有為為高。


  革命者應擁有譚嗣同的仁勇,不用尋求當權者的同情。當人們看到所謂的革命者,沒有從容就義的決心,只懂拘泥世俗觀的有罪或無罪,爭取例牌的同情,這種動力難言希望。滿佈投機主義的口號式叫喊,不過是廿一世紀洪秀全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