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8日 星期一

一碗悅目的生牛肉粉


  身邊友人不斷推介灣仔一家越南餐館《悅木》,讚賞店舖樸雅,食品具越南當地特色,味道出眾,是聚會聊天的好地方。上週,我卒之踏出了第一步,與一位30年的老同學,光顧了一頓晚飯。當天我入座時,已屬偏晚,店舖不算擁擠,大約還有十桌八桌的顧客。當中屬全女性顧客的桌子,有三張,每張三至四人不等,皆是上班族的裝束,似是下班後的消遣。這項小小的觀察,固然是反映社會現象,但也說出了《悅木》是一家辦公室女性顧客甚為接受的餐館。一眾愛飲食的朋友,不難估計《悅木》店內裝修的簡約和舒適。就算燈光,也帶來柔和感覺。

  之前沒有到訪《悅木》,不是因為不喜歡越南菜,而是多年來,吃越南菜,我只愛吃《老趙》老店的味道。間有想吃越南菜之時,都選擇了九龍佐敦文苑街的《老趙》老店,而不是其他兩家《老趙》分店或者《悅木》。《老趙》和《悅木》的老闆,其實都是趙先生,《悅木》門前的招牌,其實也有寫上「老趙」兩個小字,大部份人也認定,《悅木》是《老趙》在港島的分店,兼顧不同地域的顧客。但認真地比較兩店,餐牌、款式和味道其實都是有一定分別。單說越式生牛肉粉,《悅木》的湯底,是比大多數越南餐館美味,但仍未有《老趙》老店那樣充滿濃烈的牛肉味;生洋蔥和青蔥等配料,《悅木》也沒放得那麼多,感覺上是遷就顧客,放棄越式最傳統的面貌。《悅木》的越南春卷製作,也走上美化版的短小形,而不是傳統的粗身長形、需要剪切上碟那款。是為了美觀,還是百物騰貴下減少餡料的最佳方佳,我不知曉。上一回我在《老趙》老店吃炸春卷時,還是咬口較充實、餡料熱騰騰的粗身春卷,那才是我喜歡的選擇。兩店相同的,是那杯滴漏咖啡,味道濃郁,帶有一股獨特的炭燒味,也不是很多越南餐館有提供,是喜愛咖啡人士尚佳的選擇。

  兩人吃晚飯,也挑不了太多東西,《悅木》其他菜式的味道,尚待發掘。但事實上,拿《悅木》跟《老趙》老店比較,是不大可能,也是不應該的事情。畢竟一家是今天當下的飲食味道和氣氛,另一家是多年的招牌。時代不斷在變,的確很難停留在某一時某一刻。《老趙》老店在位置及裝修上,就不可能是辦公室女性的悠閒聚會聊天點。但要說再前一回的事跡,其實也不是很多人知道《老趙》老店,是從另一幕故事演進過來。

  趙先生昔日開拓第一家「老趙」,只是以車仔麵檔形式,在文蔚街經營越式湯粉,那是19781979年的光景。趙先生當時的舖很簡陋,前身好像是一家前舖後居的五金工具店。趙先生甚麼裝修也沒有增添,只放了一架車仔麵式的多格煮食車、一個雪柜,加兩張摺枱及一些摺櫈,便是他的越式湯粉店。這也是最原始的Open Kitchen,人人都看到趙先生的汗水。最初每一碗湯粉賣 $2.50,全都是趙先生親手逐碗逐碗烹調,Open Kitchen是沒有秘密的。就算跟著文蔚街街頭放滿摺枱摺櫈,趙先生的家人要統統出來幫手,食客往往要等超過45分鐘,這個車仔麵式逐碗處理的方法都沒有改變過,人們吃的,是趙先生的手藝和耐心。那時的牛肉湯味道,已成了我的味覺記憶。趙先生很勤勞地工作,得到他的回報,能「上樓」到《老趙》第一家老店,是一個很難得的進步,也是一項悅目的成就。或許,這有賴當年市民對街頭擺賣普遍的容忍,以及熟食牌檔尚未嚴格規範化。可惜,今天的雞蛋仔阿伯,甚或有小販牌的雪糕車,在街頭幹過小活,也沒有機會。

  當年 $2.50的生牛肉粉,今天在《悅木》,未計上加一,也要賣 $52。我沒有心思去研究,差別是來自通貨膨脹、昂貴的租金、還是裝潢底下的樸雅。我還是喜歡30多年前,趙先生那碗在汗水下烹調出來的生牛肉粉。縱使只是在街道的摺枱上吃,那道風味,加上人情味,才真的令人回味。《悅木》 $52的牛肉粉,是消費下的享受,昔日街頭那碗 $2.50的生牛肉粉,倒見證了趙先生的手藝和努力,可惜,這些皆離我們遠了。《悅木》柔和舒適的氣氛,成了都市人的標準,但趙先生那碗悅目的生牛肉粉,卻沒有帶來店裡。

  它留在被遺忘的一角。


《老趙》老店的生牛肉粉,最接近昔日趙先生所烹調的街頭風味。

2013年1月23日 星期三

《一代宗師》:像夢像雪又像花



  寫了一篇《王家衛的森林》後,已經很久沒有理上這位令人不易評論的導演。一齣《一代宗師》,可以拍上數年,演員不用特別化妝,也可以由年青時期,真實地隨年紀演到中年,王家衛實在是能人所不能。看見電影開始時,一大堆出品人及公司的名字並排列出,真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感覺。昔日鄧光榮對《阿飛正傳》付上無限的義氣,今天若不是由一大群人來扛的話,我也不知道王家衛的電影有沒有上畫的一天。當然,若把王家衛電影視為藝術品的觀眾,是不會在意成本是多少。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可以是無價的。

  我欣賞王家衛部份的電影,但不是全部,也不是盲目的欣賞。在《王家衛的森林》一文內,我認為王家衛是多年來沒有進步的導演,他走不出自我劃下的境地。看《一代宗師》前,也沒有特別猜想這是王家衛森林內,抑或王家衛森林外的作品。據報導,《一代宗師》在內地的票房還算可以,這應是反映電影至少沒有《東邪西毒》般支離破碎,而像《旺角卡門》帶一點商業味兒。的確,縱使不懂王家衛的內涵,看看爽快而不使用搖機方法拍攝的拳腳功夫,觀眾也會易於接受。

  均真地說,王家衛其實做了一些走出森林的嘗試,使電影變得平易近人。儘管《一代宗師》內還留有一些令人感到驚訝的意大利歌劇作配樂,很多具哲學味道的對白,也變得內地化來遷就觀眾,而少了昔日西洋味道。這還算不算是王家衛,我不知道。拳腳打鬥剪接得很順暢,劇情算完整,攝影也正常和銳利起來,不再大玩廣角鏡和迷濛。武打片段,雖然不是甄子丹式一個鏡頭過的拳拳到肉,每次對打都只以三招為限,繼而會變換鏡頭,但不能否認這亦是一種新的視野,看起來有一定新鮮感。

  但在走出森林的外衣內,王家衛並沒有遠離自己的森林。對於王家衛來說,拳腳從來只是一種媒介,言情是他多年不改變的標記,《東邪西毒》是最佳例證。化武術於情,是王家衛在《一代宗師》的話語。武術和愛情,同樣能傷人,前者傷人的身,後者傷人的心。片中兩大高手葉問(梁朝偉飾)與宮二(章子怡飾)的四目交投,正正發生在詠春遇上六十四手的時候,相互的愛慕出現在武術交流之中,箇中含意,其實很明顯。王家衛更怕你不明白,送上一句「葉底藏花一度,夢裡尋雪幾回」。把整齣電影濃縮成兩句話,也就是這兩句話。這類王家衛式的含蓄之愛,早已出現在周慕雲、蘇麗珍、露露的身上,投放在葉問及宮二之上,不算是新穎創作的東西,也是王家衛的舊有軌跡。甚至王家衛也不忘借用宮寶森(宮二的父親,王慶祥飾)的口,教訓徒弟馬三(張晉飾)時說出寓愛於武術的刀,只適宜藏於刀鞘內。刀一出鞘,必有人受傷。

  雖然「葉底」的「葉」,毋庸置疑代表葉問,但在一葉館內襯上這句「葉底藏花一度,夢裡尋雪幾回」,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詩意。愛意隱成藏於心內的花,化作夢裡的雪,既是美麗含蓄,卻也是懦弱。愛只是永遠地在心中的等,還是像張永成(葉問的妻子,宋慧喬飾)貼在一個從不屬於自己的軀體,是王家衛電影一直演繹的愛情錯配論。她愛你,但你又愛上另一個她,像愛情中永不完結的樂章。可以說,王家衛的愛情觀,是很柏拉圖式,屬於完全的不完美主義,需要終生在尋在等。一代宗師四字,不似是講述葉問的武術,而是葉問和宮二相互等待對方的愛。對王家衛而言,真正的一代宗師,是懂得含蓄地談情說愛的男女。

  在王家衛鏡頭下,燈光和角度都很容易令男女主角變得突出,也是第一次看見章子怡演得那麼好,沒有浪費她多年的青春。宮二和葉問在大南茶室聚舊和分離的一幕,章子怡尤為處理得好。葉底藏花一度,夢裡尋雪幾回。兩人的感情,真是像夢像雪又像花。說起夢,總不忘林夕,夢的簡體字正是林加上夕。看到宮二說起演戲,說起分離,說起苦戀,心內便哼起林夕的《似是故人來》。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戲;前事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何日再在何地再聚,說今夜真暖;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一種相思兩段苦戀,半生說沒完;在年月深淵望明月遠遠,想像你憂怨…………這是一首最配襯宮二的歌。王家衛忘記了,不要緊,我把兩者連在一起,好好記著《一代宗師》這一葉。


2013年1月10日 星期四

還是最愛張三豐



  年終年初的時份,又是一大堆樂壇獎項分豬肉的時間。當今的創作,自問沒有足夠的興緻去欣賞,眾歌手在唱些甚麼,根本提不起我的心思去理會。要聽一些優美感人觸動心靈的歌曲,還是光顧舊人的作品,才是上算。看見不少唱片公司陸續把斷市的舊作重新發行,並以24 bitLPCDHDCD等不同名稱包裝。昔日錯過和被遺忘的聲音,又或是為著付夜校學費而沒有收藏的封面,今天還是有補償的機會。誰敢說一句舊不如新?

  從友人處借了一輯顧家煇的HDCD歌集,一面聽,一面想回不少電視劇集的片段。當鄭少秋那首《倚天屠龍記》的前奏從耳筒柔柔流出,回憶便返回那25個連續追劇的星期六。沒有錄影機的年代,不在電視旁就是沒得看。當年家中的電視還是黑白,要是能到母親朋友家裡看彩色的畫面,更是興奮。演員中最深刻印象的,是趙雅芝、陳玉蓮。劇就是要追,才覺好看。後期VCDDVD面市,反倒沒有再重看的興趣。更奇怪的,是一週五集的《楚留香》從沒有吸引我去看古龍的小說,反而《倚天屠龍記》成了我看金庸小說的引子。

  顧家煇的HDCD也引起我再閱讀《倚天屠龍記》小說的興緻,四大冊,四十章回的故事,還是再一次看得津津有味。年紀長大了,自然不會再糾纏一些細節上的疏漏,也不會要求金庸解釋,為甚麼不懂避孕的張翠山和殷素素十多年在冰火島,只有一名兒子張無忌;為甚麼明教四大護法之一的謝遜,竟然要去拜成崑為師;為甚麼周芷若能瞞著張無忌,從靈蛇島運走斷了的屠龍刀和倚天劍回中原。不必介懷,小說的缺憾,本身就是一份美,正如卡夫卡說,這個世界其實充滿荒誕。

  在光明頂藉藉無名的張無忌,能打出名堂,靠的,是一種按自己想法做事的蠻勁和愚魯,以及不執著明教和魔教之間的差別。當張無忌開始懂得分手掌和手背的時候,他反而變得一事無成。滅絕師太,來自所謂的名門正派,實質心燥氣淺,指示周芷若劍刺張無忌,一掌擊斃徒弟紀曉芙,都比明教中人來得更像魔。何太沖滿口降魔伏妖,也不過是伺機找著數的小人而已。不少人批評金庸甚麼也做不成,只在埋首寫小說,但他其實寫下不少值得深思的價值,可惜讀者看完小說後,卻沒有連繫自己的生活上面。能夠逍遙地生活,不介懷所謂正邪之爭,開明明事理的,其實是開朗豁達的張三豐。徒弟張翠山娶明教殷天正女兒殷素素,殷梨亭娶明教楊逍女兒楊不悔,他一樣為他們高興,那有拘泥門戶的心態。做事做人但求無愧於心,牌匾只是一個形式。來自少林穿和尚袍的成崑,他的所作所為,又配當一名僧人乎?當滅絕師太和成崑執著叫嚷敵人是妖孽的時候,世界真是這樣簡單嗎?

  顧家煇的HDCD繼續轉動,現在播的,是葉振棠、麥志誠的《難為正邪定分界》。若果張三豐生活在今天,他也定必引吭高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