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0日 星期三

平實純樸裡的《奇蹟》




  生活是甚麼?是拿起巾抹一下桌上佈滿塵垢的相架,追趕快要遲到的時間,在紅綠燈前等待枯燥的訊號,吃一口親人親手做的糕點,遙望祖父吸著那口燃燒時間的香煙,和到電影院看是枝裕和導演的日本電影《奇蹟》。

  廿多年前,成龍、梅艷芳也曾演出過港產片《奇蹟》,那是成龍式邪不能勝正的動作「劇情」片,未進場已可以預知結局,談不上內涵。是枝裕和的《奇蹟》,選擇以童星擔任主角,從小孩子的觀點來敘述故事,讓觀眾隨角色的生活網,感受那一片沒有界限、充滿塑造空間的世界。小孩子對周圍有一種無知與求知間的純樸,對前途充滿憧憬,也敢於堅持自己的價值。成年人經常忽略小孩子的想像力,不肯走入他們的世界。奇蹟是認知上不可能發生,想像不到的事情。反過來看,若人是不斷想像和向前走,發生的,不是奇蹟,是實踐的願望。可惜,在人的世界,小孩子不斷開拓自己,接受新事物,從錯誤中學習;成年人卻不斷壓縮自己,劃地為牢,滿足於自己的空間

  故事主人翁是兩兄弟,航一和龍之介。因父母離異,兩人分隔在鹿兒島和福崗兩地,由父母各照顧一位。航一跟母親,龍之介跟父親。兩兄弟願望一家四口能再住在一起,並以大阪為家。為了實現這願望,哥哥航一相信了傳說,並相約弟弟在兩列新幹線火車相遇的一刻祈願。從計劃到旅程,他們和各自的友群經歷了討論,跨過了難關。是枝裕和不著意為航一和龍之介的故事,提供甚麼煽情的結局,故事既然充滿對未來的想像,觀眾也不需期待一個完美的畫面。人生是不斷的明天,只要保持想像,每天都在成長,每天都有奇蹟在等待。好的電影,超越起點和終點,導演隱藏的話語,往往更令人反思。《奇蹟》的電影味,來自看似平實無激情的生活,絮絮不斷、生生不息的豐富人物。一棵樹幹,一組樹枝,一扇葉子。葉子看著樹幹,倦了丟在泥土上,化成養份,再跑往樹幹下的根。退休老人的一杯啤酒,期盼女兒回家的眼神,妻子埋怨丈夫不設實際的理想,小學生迷戀美麗動人的年青女老師,愚昧的曠課招數,是生活的點滴,不用戲劇的過濾,已植根在一部部民間的日記,仿如一位真摰親切的老朋友。

  《奇蹟》內的正面純樸,跟另一部日本電影《告白》裡那股陰暗惡毒,是強烈的對比。這不單是日本文化光譜寬闊,而且是日本文人對繁華都市內壓迫和疏離,表示厭惡。優美善良的品質,大多留在鄉間,或是不擁擠的城市,這種取態在漫畫、小說和電影不斷重複。航一渴望到大居住,龍之介的同學惠美夢想到東京當演員,只是反映小孩子擁有追求像蝴蝶般燦爛的一刻,不應當是罪過。能否從混濁中清楚看到自己的站腳點,保持追逐奇蹟的心,是尋找快樂的泉源。日前的報章,報導香港有不少不快樂的人,專業人士尤甚。這與工作壓力大,太少時間投入屬於自己的生活有一定關係。沒有像小孩子一樣把生活注滿想像,只是在地鐵內不斷快速移動的乘客,從將軍澳坐到中環,從中環坐回將軍澳。很快地,北角模糊了,銅鑼灣忘掉了,灣仔消失了,腦袋壞死了。

  《奇蹟》跟之前的台灣電影《星空》,雖然氣味和氣氛不同,卻有不少雷同之處。同樣是以小孩子角度來構故事,同樣是探索小孩子的想像力,同樣是約友人坐火車離家旅行,同樣在山上高處找到釋放點,意境和話語其實都很相似,也不濫造煽情,而且充滿感染力。香港對上一齣具觀賞價值的兒童題材電影,好像已是《流星語》。懷念張國榮,也真誠期待香港電影人帶來多些奇蹟。

2012年5月28日 星期一

文化是美育 不是德育


  近週的香港,忽然變得充滿「文化」。報章不同角落,政情、評論、副刊都或多或少提到和討論梁振英準備開設的文化局,以及可能的局長熱門人選。誰具文化,孰缺文化,文化政治化,政治乏文化,儼如一席熱熱鬧鬧的大盤菜。

  有多少香港人真正關心文化發展,沒有正式統計,但相信為數不多。坊間和一眾議員的切入點,多從政治入手,把文化局說中宣部前身,開設文化局是增強思想控制。文化界反而假定文化局必須開設,大部份言論針對熱門局長人選許曉暉的適合性,反對以官僚手段來操作,爭取由文化人出任局長。近年近乎隱形的許曉暉,忽然頻頻出席文化相關活動,爭取嚗光和知名度。討論是多,但毫不聚焦。話題一大堆,不過沒有一項是跟文化發展確實相關。

  文化本身是抽象的,觸摸不到,也量度不到,但卻跟大家的生活習慣聯成一起。人不會沒文化,與民間一起存在的,包括官僚文化、選舉文化、重文輕武文化、肥皂劇文化、名校文化、牛熊證文化、手機文化、茶餐廳文化、粗口文化、廁所文化等等,文化就是生活的一部份。文化不用推銷,也會經不同方法演變和繼承。諷刺人沒「文化」,其實應是說沒有藝術文化。政府和文化界應該做的,是集中資源培養、保存和延續一些代表民間價值的藝術文化。它可以是文學、電影、戲劇、舞蹈、音樂、畫、照片,可以是中式、西式,沒有界限,沒有框架,屬於德、智、體、群、美五育中的美育。把焦點定在藝術項目的美育上,實際上也可以減少文化二字可能牽涉的普遍性以及無限涵蓋。大家不斷在爭論,文化局可能為政治服務,所持原因,不外乎文化二字太空泛,可以無限引伸至政治和國民教育上面,繼而通過進化論變成洗腦的政策局。這套講法或許有一定道理,但既然有這憂慮,一眾代議之士的泛民議員,好應將這個文化發展功能,確切定格為美育發展,既為民間的藝術文化發展帶來正面轉機,也借機把文化局的職能跟德育及群育完全切割,兩全其美。

  只是泛民議員的水平實在有限,教育界的張文光廿多年來搞政治多於搞教育,只顧一鼓氣地將文化局跟政治綑綁在一起,沒有從高處鳥瞰事情的視野。需知道今時今日,香港文藝氣息薄弱,跟教師缺乏指導,不無關係。我在中學的歲月,音樂老師是要求我們去觀賞管弦樂團表演,兼寫音樂會報告;中文課外閱讀,也介紹白先勇的《台北人》,導讀錢夫人怎樣《遊園驚夢》。這些不是主流學術要求,卻帶起自己不同藝術事物的興趣。試問老師也未能循循善誘,帶領學生欣賞藝術作品,藝術文化何來發展。張文光老是埋怨政府在教育策政策上的缺失,他又何有撫心自問今天的老師們在課室內,把多少知識和文化傳播到學生的身上。與其互相指摘,不如訂出一些更明確的目標更實際。

  在電視訪問看許曉暉說到讓兒子讀《論語》,教懂地鐵讓座文化,並期望商界能多點財政支援文化活動,多建表演場地,我只能說她把文化和藝術文化搞錯了,把德育跟美育混淆了,被人家認定文化局是中宣部,怪不得人,而且從字裡行間,她絕對是一名官僚份子。倘若她百尺竿頭,我只會祝她好運。林瑞麟當日不好勝升職到政務司司長,今天也不用去研究神學

  勉強永遠沒幸福,這句話對戀人和為官者,其實同樣合適。


2012年5月18日 星期五

摘回家的野花



  常言道:路邊野花不要採。但世上總有太太也同意丈夫摘回家的野花。

  真正戀上音響和音樂的發燒友,總是捨不得黑膠唱片。數碼世界造福了消費者,為音樂帶來收藏上的方便,挑選上的方便,播放上的方便,甚至乎複製上的方便。一個小小的MP3播放器,能存上數百張黑膠唱片的歌曲,在飛機和巴士,跑至赤道和南極,MP3音樂都能伴隨。然而,要求高的音樂愛好者,更多會追尋充滿感情的音質,動人的細節,立體空間感覺,圓滑的原音歌聲。求的,就是那份原始的真實感覺。

  數碼音樂,就算是沒有壓縮的CD出品,音質上都有一種冷的味道,不夠人性化。數碼最原始的元素是10,當每一段樂章和歌聲,都被迫轉換成以1010來演繹,10以外的物質統統都被淹沒,線性被轉成點點的數值,一些中間的細節隨之消失。久而久之,人們習慣了數碼音樂後,只會側重框架旋律和節奏,不再重視音樂內深厚的音色和豐富的層次。空間感和真人味道,只有在黑膠唱片的世界,才能尋回。當你用手指提起唱盤上的唱針,把它輕輕地放在轉動的黑膠唱片上,從感受那份微小的摩擦炒豆聲開始,真實的質感便慢慢溶入每段樂章的細節。轉動的黑膠,轉出來的音樂,永遠帶著一道古樸的清醇,教人沉醉。

  《野花》是林憶蓮20年前的大碟,以花為題材,商業味道不重,揉合中西樂器和歌曲意念,是非常用心創作的高質素音樂,自己認為是盡顯林憶蓮個人風格的作品,當年叫好,卻不是十分暢銷,名符其實的曲高和寡。也許,人們較喜愛林憶蓮其他熱賣的流行歌曲,像《依然》、《你令我性感》、《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但若果真要找一首最能代表林憶蓮的歌,非大碟內這首飄逸灑脫的《野花》莫屬。醉人的韻味,詩一樣美的歌詞,恰似一個真實的林憶蓮,也道出不少男女間段段被埋藏的往事。沒有這首《野花》,或許自己不會愛上林憶蓮的歌。沒有聽過這首《野花》,實在不能算聽過林憶蓮的歌。

  20年後的今天,唱片公司千挑萬選下,以黑膠唱片版,重新發行這張林憶蓮的《野花》,絕對是對這張大碟一份質素的確認;更變相印證,迷信數字,往往把優秀的東西忽略和遺忘。當年的《野花》,只有CD版,20年後,人們不斷追求數碼的便利,唱片公司竟然重出黑膠版,滿足發燒友的期盼,實是佳話。他們賠不賠本,我不清楚,但喜愛黑膠唱片的我,當然不會錯過。在唱針下再聽林憶蓮的《野花》,味道更原始,音樂質感更濃,細味林憶蓮的歌聲,沉醉在Dick Lee的旋律,也緬懷林振強及他遺留在世的優美。

  能回家的《野花》,世上只此一朵。


《野花》
曲:Dick Lee
詞:林振強
唱:林憶蓮

誰能忘懷晨霧中 有你吻著半醒的身
誰能忘懷長夜中 共你笑著笑得多真
癡共醉 多麼的想跟你再追
然而從沒根的我必須去

抬頭前行吧 請你
儘管他朝必然想你
來年和來月請你盡淡忘
曾共風中一野花躺過
曾共風中一個她戀過

來年人隨年漸長 你會發現你的方向
忘遺從前流浪中 倦了愛睡我的中央
風共我 也許一天於天涯途上
來回尋覓中找到我所想

抬頭前行吧 准我
淚水哭出之前捨你
來年和來月請你盡淡忘
曾共風中一野花躺過
曾共風中一個她戀過

臨行前來吧 親我
用當天的小名呼我
來年和來月請你盡淡忘
曾共風中一野花躺過
曾共風中一個她戀過

2012年5月11日 星期五

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



  香港中國語文科讓人留下的回憶,恐怕是片片連不起來的散碎,更沒有太多人對秦牧的《潮汐和船》、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或梁容若的《我看大明湖》等文章,留下甚麼深刻印象。課本和文章,讀完不能帶來回味,無疑是教育者眼光失誤。云云課文中,仍有滄海遺珠、教人記起者,相信是悄悄地走了,揮一揮衣袖而不帶走一點雲彩的徐志摩,和他那首你總會記上一兩句的新詩《再別康橋》。

  徐志摩的一生,跟戀愛分割不開,他的短暫一生是不斷尋找和沉溺在戀愛當中。與沒有感情的張幼儀結婚與離婚,戀上有夫之婦陸小曼,不理會世俗的枷鎖,跟陸小曼一同再婚,稱得上第一代愛得轟烈和精彩的情種。徐志摩不單得到陸小曼完全著了火的狂戀,還有在餘生默默生活下去的張幼儀的原諒,他是一個幸福的男人。但更幸福的,其實是獲得林徽因一份終生無言的眷愛。徐志摩死在赴約的空難,令這段沒有譜成的愛戀,更形淒美。

  《再別康橋》寫的,是16歲的林徽因在倫敦不辭而別之後,有婦之夫徐志摩傷心落寞的心情,無疑,徐志摩被青春少艾的林徽因迷倒了。林徽因的故事,倒不是太多人完整地寫過出來,也許她的後期故事是平凡的、世俗的。下嫁丈夫、誕下一子一女、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設計國徽、投身在中國古建築的文獻,不若徐志摩葬身在空難那麼轟動浪漫。在自由戀愛的今天,或許我們不能明白80多年前的林徽因,為何不肯選擇及後為她離婚的徐志摩,而下嫁梁思成。是害怕世俗的嘲笑,還是聰明地為了避開愛火燃燒後剩餘的平淡,白樂梅在她的著作《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有細膩感人的詳述。


  白樂梅的文筆清雅,行文如詩畫一樣秀麗,林徽因純潔的形象,表現得脫俗非凡。這種文學小說的寫傳記方法,教人有不少墮入感,就像被電影女主角深深吸引一樣。林徽因的身世不是顯赫,但也是有點來頭。父親是在北洋政府工作的林長民,與梁啟超是世交,因而早有把林徽因嫁給梁的兒子梁思成的意思。林長民在反張作霖的巨流河一役喪生,林徽因及後便下嫁了梁思成。是接受父的遺命、自由戀愛、還是避開徐志摩,是林徽因留給世人的問題。讀建築的她,是一名浪漫詩人,寫下不少感性動人的詩。白樂梅嘗試用文字把林徽因寫每一首詩的心境,描繪成一幅幅圖畫,是很有心的創作。生活交織著情感,思緒結集成情懷,林徽因對愛的感受,從她的詩,可以細嚼,可以品嚐,可以融入心窩。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白樂梅用來描述林徽因對徐志摩的愛,這種愛,太艱深,也太沉重,徐志摩和梁思成也沒有為林徽因背上同等的重量。徐志摩被放棄後,急速地與陸小曼搞上;梁思成在林徽因辭世後,也迅速和林洙再婚;林徽因很快成為他們的過去式。真正願意為林徽因付出重量,終生不娶的,反而是鄰居金岳霖。白樂梅在書中含蓄地讚賞金岳霖,他比徐志摩和梁思成,更應該獲得林徽因的愛。他出現得遲了,又或許他的時代早了,教他只能把愛埋在土裡。「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也是金岳霖默默送給林徽因的說話。

  在此時此刻去回看林徽因、金岳霖,甚至張幼儀的執著,像走進博物館看展品,少了一份時代感,他們只是生活在半自由的戀愛世界,走不出俗世為他們定下的框架。晚九朝五的年代、物質主義的生活主宰了現代人的情感,享樂才是生活,磚貴才會情重,成了今天的標準,他們也愛得放任,愛得灑脫。假若林徽因在今天才遇上金岳霖,他們會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仍然留在心中嗎?

  歷史沒有如果,只有那個年代的林徽因和金岳霖,以及一份教人緬懷的心靡。